本本

小辰光

与真人无关

阿林小辰光住楼房，对门住的叔叔阿姨和阿林的爸爸妈妈一个单位。阿姨家还有一个雷雷哥哥，大阿林四岁，乖的不得了，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斯文气咯。

阿林不懂啥个叫斯文气，只晓得雷雷哥哥会叠钢琴会叠纸鹤还会送给阿林，雷雷哥哥眼睛特别好看，雷雷哥哥是欢喜阿林咯。

阿林上了幼儿园，看见雷雷哥哥常常抱着一个大块头拨弄上面的线，阿林问哥哥这是什么呀。雷雷哥哥细声细气告诉他，软的叫线，这个硬的叫弦，阿哥在学弹琵琶。

琵琶？枇杷不是窗洞外头那种果子么，甜滋滋，有一眯眯水气。阿林小胖手一指楼下的枇杷树，雷雷哥哥就笑了。

恁呀光晓得吃，讲起吃的来倒是嘴巴灵光咯。

雷雷哥哥捉牢阿林的手，拿他的食指带着去勾弦。好听伐？

痛！阿林看看指头上的红印子，自己呼呼，委屈地瞧了瞧又开始弹枇杷的雷雷哥哥。哼，今朝妈妈洗了枇杷不给哥哥送了！

雷雷妈妈从厨房间探出头来，冲着儿子教训，恁搭我好好交练，覅白相弟弟晓得伐。这边阿林好婆也拉开纱门走过楼梯间来抱起了外孙子，弟弟呀，回家吃夜饭哉，覅妨碍哥哥练习。后头阿林爸爸摆着碗筷无奈地笑笑，姆妈，林林四岁哉，几步路让他自己走吧。

阿林爸爸妈妈白天都要上班，所以让阿林好婆来帮忙带阿林。雷雷爸爸妈妈白天也都上班，但雷雷哥哥上小学了，可以自己上下学，每日放了学回家都先练琵琶。雷雷练了两年三年，阿林天天听，听得总算认得这个乐器了，甚至会背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了，这时候阿林也大了，可以背起小书包和雷雷哥哥手牵手一起去小学了。

阿林发现小学一点都不好玩。班里没有小朋友比他认识的字多，加法减法在他看起来也好简单。老师讲阿林是班里的小博士，可是同学们都嬉皮笑脸叫阿林小胖子小馒头。阿林不高兴，但阿林只放学路上跟雷雷哥哥说。雷雷哥哥有的时候会被老师留下来背书抄词，阿林就跑去三楼的教室等他，坐在雷雷哥哥旁边写自己的功课。夜风吹起来把几张银杏叶子吹进了教室。阿林过去拾了起来，顺带便趴在窗口望了望，外头已经是霞气满天的辰光，可以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烟火升起。等雷雷哥哥收拾好书包，阿林还攀在窗口看，他过去摸摸阿林的一头碎茬，阿林开心地转头告诉他，五年级真格高啊。

不高的，没有我们家楼房高啊。

阿林拍拍脑袋，对啊，好像的确家里比较高，家里阳台能看到老城区的洋泾。放了暑假，阿林睡醒了午觉就跑到阳台上去，看看洋泾桥头有没有泊一两条卖西瓜的大船。假使有，那么吃了夜饭就可以拉爸爸去买西瓜，回来时候再在小店里买一根碎碎冰，上楼和雷雷哥哥一人掰一半。

阿林去找雷雷哥哥吃碎碎冰的时候，雷雷哥哥多半在边弹边练着唱。自从你么南阳失去了珍珠塔，我把你是南北东西处处寻么，累姑娘寝食不安宁。

阿林好婆坐在矮凳上剥莲子，听见隔壁亮堂堂的声音，点点头讲一声，雷雷会唱《珍珠塔》哉，结棍咯。

结果阿林妈妈摇摇头，也不晓得雷雷爸爸妈妈啥个想法，男小干弹琵琶本来就少，还去学弹词，倒也稀奇。

阿林爸爸在帮儿子切西瓜，伊爸爸不是讲伊欢喜这个么，我觉着蛮好，小人嗓音格那好听，平常辰光不声不响，埋没掉哉。

阿林蹭在爸爸边上，吐掉嘴巴里的西瓜籽帮腔道，就是呀，雷雷哥哥唱歌多好听，还会弹琵琶，我长大了也要去学。

小猪囡，哥哥唱格叫弹词不叫歌，搞不清楚就要学，你阿有哥哥静心刻苦呀？我看你呀长这么多肉，不缺气力，干脆妈妈送你去学吹喇叭好伐。

阿林接着妈妈的白眼，嘴巴噘得挂油瓶，但是他也晓得自己没有雷雷哥哥的气派。市里头园林有时候请人去唱评弹，阿林看过雷雷哥哥跟着老师在郁园演出。那天他穿了荼白长衫往廊亭上头一坐，像模像样，阿林呆在一群吃茶聊闲天的老头老太中间，隔着荷花塘望假山上的雷雷哥哥，不得了地羡慕。那个廊亭平常辰光阿林不知上过多少次了，从来没想着有人坐上面就能像是本身生在这园子里似的。后来，阿林跑到假山上抱好了雷雷哥哥臂膀照了张相，回去又悄悄跟雷雷哥哥讨来那件长衫穿在了身上，可是总归觉着自己和唱弹词的哥哥差了交关地步。

谁知你一去岭外音书绝，可怜我相思三更频梦君。暮夏落小雨的郁园，唱词衬在嘈嘈雨声上落进阿林耳朵里，温温糯糯，隐隐微微，不像平常雷雷哥哥唱给伊听那样子脆生弯转，倒叫阿林记了好久好久。

雷雷哥哥，恁哪能唱格那好听？

雷雷哥哥笑得很好看，阿林欢喜伐？

阿林点点头，两个人手牵手从亭子里往下走。

阿林想问问雷雷哥哥岭外是啥个地方，频梦君又和孟丽君有啥个关系，不过他马上被围墙上的壁虎吸走了注意力，拉牢雷雷哥哥，蹲在台阶上不肯走了。好婆在底下喊两个小干，做啥呀，跑哉，回去我还要烧中饭来。

暑假里雷雷哥哥家没大人，日日来阿林家吃中饭。也就是阿林升两年级的暑假，雷雷哥哥来吃中饭辰光跟阿林讲，他要搬家哉，去苏州市里，爸爸要去那里做生意。

阿林好婆问他，爸爸哪能不让恁读完六年级再转走呀。

阿林低着头吃茭白，听雷雷哥哥轻声细语，不晓得呀，下个月就走了，开学去新学校了，阿林以后再见阿好呀。

阿林覅哭呀，恁两年级哉，恁不是班长么，做啥要哭呀。雷雷哥哥替他抹了两把眼泪，阿林就躲去卫生间了。

从卫生间出来，阿林已经把自己擦干净了，吸吸鼻子对雷雷哥哥讲，阿哥，我没法跟恁学琵琶了，我送你一首完整的爸爸教我的唐诗吧。别董大，高适，千里黄云白日曛，北风吹雁雪纷纷。莫愁前路无知己，天下谁人不识君。

雷雷哥哥听阿林一字一句背完，摸摸他的头，谢谢阿林，阿哥会想恁格。

阿林好婆敲敲桌子，吃饭吧，还有一个月，两个人哪能好像明朝就见不着了。

后来一个月啥个样子阿林已经不记得哉，反正开学他是一个人走进了学校，坐进了二年级教室，往后是三年级，四年级，五年级，阿林坐到了小辰光等雷雷哥哥放学的位置。五年级真格不高啊，暑假去过了东方明珠，阿林觉得家旁边哪里都不高了。

晚上听妈妈讲，白天碰到了雷雷妈妈回来办事体，雷雷初三了，一门心思放学习上，想考好一点高中，阿林忽然想起来问妈妈，雷雷哥哥大名叫啥个呀。

哎呀，叫啥个来着，一下子想不起来了，以前就雷雷雷雷喊着。恁还记得伐，小辰光伊牵着恁去学堂。

当然了。

阿林现在是大队长，这个星期老师要他带一个住楼下的一年级小朋友一起回家。阿林牵着小男生，总觉着不得了别扭，想起自己一年级辰光，才晓得当时雷雷哥哥对自己多温柔多亲近。

可是雷雷哥哥已经不在阿林生活里了呀，阿林只记得雷雷哥哥眼睛很好看，雷雷哥哥会弹琵琶会唱弹词，雷雷哥哥和他分了很多碎碎冰，对哉，阿林还记得在郁园里听到的谁知你一去岭外音书绝，可怜我相思三更频梦君。现在阿林语文学得交关好，听得懂这两句了，只不过当时是听雷雷哥哥唱的，现在他心里城外那座小山便是岭，他希望可以偶尔梦到的人也是雷雷哥哥，跟唱词的意思有了偏差，没有办法的事体。

再后来，阿林上了初中，全家人搬进别墅，好婆回乡下陪好公了，家里也没有人再听评弹了，阿林觉着楼房里的事体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。升初三前他没事回老小区看过，陌生的很，没有老早之前生活的痕迹哉。

阿林有点失望。他坐了5站公交回到家，妈妈在沙发上剥枇杷吃，回头看到他就问他，记得小辰光的雷雷哥哥伐？

阿林心里一动，记得格，哪能呀？

伊今年考了师大。我刚才跟恁爸爸在讲，以后恁也考个师范，毕业回来当个老师也蛮好哦。

阿林斜了妈妈一眼，恁儿子奥数全市第一，作文比赛金奖，上北大的料好伐。

哦哟，显煞恁哉。

没讲完呢，不过上师大也蛮好，真格蛮好。阿林背过身，看见窗洞外头的霞光，身上忽然就有点凉了，鼻头也酸了。